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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身體美學研究的現(xiàn)實意義

【摘要】尼采研究在中國經(jīng)歷了不同歷史階段的熱點轉換,反映出中國本土文化語境在不同時期的訴求變化。尼采身體美學對虛無主義的時代病癥的診斷與當前中國傳統(tǒng)精神的流失所帶來的價值虛無現(xiàn)狀有內(nèi)在契合處,它所指出的通過藝術反抗虛無主義的道路盡管有烏托邦的缺陷,卻對中國當代審美價值觀的構建有積極啟示意義。

【關鍵詞】文化語境 身體美學 尼采 虛無主義

【中圖分類號】B83-069    【文獻標識碼】A

尼采的散文化、箴言體的寫作風格導致其研究遭遇到文本的異質性問題,他的哲學美學思想也因此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面孔,人們總會在不同的時代于民族文化語境中去激活它。尼采思想進入中國已有近百年的時間,與西方人的尼采研究在不同歷史時期出現(xiàn)不同主題一樣,中國的尼采解讀從未脫離過自身的本土文化語境。身體美學研究作為新的方向之一,能反映出當代中國文化語境的新的訴求。

尼采研究的中國化歷程及其歷史文化語境的演變

尼采最初進入中國人的視野是在二十世紀初,王國維大力推介尼采,對其顛覆傳統(tǒng)價值,破壞舊文化、創(chuàng)造新文化的見地大為贊嘆。隨后魯迅、蔡元培、陳獨秀都曾在講演、文章中稱道尼采,對其強者理論、反傳統(tǒng)的精神高度認可。五四前后的中國正處在社會革新的關鍵轉折點,可以想象,尼采如刀鋒般尖銳的批判文字在中國最早一批革命家心中,引起如何強烈的共鳴,激發(fā)他們反封建運動的斗志和勇氣。隨著社會運動的推進,不同年代的需求使得尼采在中國的符號內(nèi)涵不斷變化,正如有學者指出的,中國人眼中的尼采在辛亥革命前是救民眾于水火的“斗士”,五四運動時期是推翻舊傳統(tǒng)的偶像破壞者,二十年代前后被進步人士遺忘,四十年代則成了“法西斯統(tǒng)治”的符號被不同的政治組織或褒或貶。①但總體上看,近半個世紀的中國式尼采研究與其說是學術性的,不如說是文學化的感性推介,因為人們游離于文本之外,關注的是尼采思想中極端化的批判言論,對其哲學問題相對漠視。

到20世紀80年代,尼采再次引起中國人的關注。該時期的尼采熱與薩特的存在主義熱交織在一起,它與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思想解放帶來的人們對新價值的強烈渴望密不可分。這一次尼采熱,并不是一種哲學理性反思的要求,而是有具體現(xiàn)實內(nèi)容的“個人主義”的追求;當時的青年人喜歡尼采,是因為文化信仰受到改革開放的商品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動搖,而在如何激發(fā)潛能、實現(xiàn)自我價值方面,尼采與薩特在當時的中國擔任著同樣的教導重任。②所以該時期尼采美學成為熱點,他的日神與酒神精神學說、陶醉的美學體驗等備受關注。

進入到二十一世紀,尼采思想依然活躍在中國學者的視野之中。然而新的轉變在于,相關研究日趨冷靜和學理化,人們開始對尼采的關鍵語詞進行哲學化的梳理和探討,并且客觀地將其還原到西方思想史的歷程中。這一方面與海德格爾、德里達、??隆⒌吕掌澋任鞣侥岵裳芯康拇罅孔g本引入相關,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中國社會開始重新審視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反思民族傳統(tǒng)價值觀念遭受到?jīng)_擊后產(chǎn)生的虛無主義時代精神危機。這恰恰是一百多年前的尼采哲學所提出的問題,盡管他并沒有最終解決問題,卻為思考問題提供了獨特視角,中國的尼采研究因此走向了哲學化的道路。

尼采的文化診斷與中國當代文化現(xiàn)狀的契合點

尼采對西方時代病癥做出的診斷是否適用于當代中國?這首先取決于尼采做出了怎樣的診斷。他對理性的反對與對道德的斥責,在“虛無主義”病癥上匯集。“虛無主義意味著什么?最高價值的自我去值,缺乏目標,缺乏對‘為了什么’的回答。”③一直以來,“上帝”作為最高的存在者、作為真善美的最完滿的存在者,滿足了人類對“目標”、“意義”、“原因”等形而上學開端的渴望??墒牵绻系壑皇巧眢w的幻覺,如果彼岸世界只是從塵世肉身中浮現(xiàn)的海市蜃樓,那么一切最高價值都將幻滅。幾千年來的人類歷史就是從設立最高價值走向了毀滅最高價值的歷史,從尋找真理世界走向拆穿真理謊言的歷史,尼采稱之為虛無主義。

虛無主義是尼采對歐洲歷史做出的總體評價,基督教的道德觀是其最極端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而柏拉圖哲學則是其另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尼采說過,“至今,所有錯誤中最糟糕、最久遠與最危險的,是獨斷者的錯誤,即柏拉圖對純粹精神與善的發(fā)明。”④基督教道德與柏拉圖哲學在他看來,具有內(nèi)在本性的同一性。這一歷史真相在他的譜系學對作為起源的身體的探尋過程中呈現(xiàn)出來。尼采對歷史上的哲學提出質疑,認為它們是身體的誤解—“在客觀、理念和純粹精神的掩護下,生理需求的無意識偽裝走向了令人恐懼的極端。我常常捫心自問,總體說來,發(fā)展到今天的哲學是否一直就是對身體的解釋,而且是誤解。”⑤尼采同樣在基督教的道德觀念中發(fā)現(xiàn)了隱藏的對肉體的深深敵意—“他們蔑視肉體:他們根本不把肉體放在眼里;不僅如此,更糟糕的是,他們對待肉體就像對待自己的仇敵一樣。他們的瘋狂在于,他們堅信,人在自己死氣沉沉的墮落之軀上隨身攜帶著一個‘美麗的靈魂’”。⑥他的譜系學就是去發(fā)掘哲學、宗教以及道德發(fā)生時的身體及其動機起源。循著身體的線索解讀尼采時可以發(fā)現(xiàn),他之所以將身體納入思想的領地就是為了反理性和反道德,他要通過挖掘理性和道德背后的身體動機撕碎蒙在其表面上的神圣面紗。

可是尼采為什么對理性和道德如此憎惡?事實上,他的反理性是對西方啟蒙精神的批判性反思?,F(xiàn)代啟蒙運動讓人自身的理性照亮了自己的存在,在啟蒙精神的指導下,認知、審美和道德實踐都開始在各自的領域里按照內(nèi)在邏輯來確立自身的合法性,經(jīng)驗科學、自律藝術和各種道德理論從不同的方面構建起資本主義社會的文化價值體系。黑格爾在理性啟蒙的基礎上提出“教化”觀念,要求人擺脫直接性的和自然性的存在,向“普遍的精神存在”提升,為此人必須放棄欲望、個人需求;不僅如此,教化還是一種“以異化為前提的返回自身”,它是“被教化的人得以活動的要素”,只有在哲學的絕對知識中才能達到,因為哲學已經(jīng)消除了一切對象性的事物,是絕對理念的自我回歸。⑦尼采不滿于歷史性教化觀念,他意識到“教化傳統(tǒng)因與行動相脫節(jié)和被驅趕到內(nèi)在領域而導致的失敗”,并且他“放棄對理性概念再作修正”,放棄“對以主體為中心的理性再作一次內(nèi)在批判,代之以新的嘗試,即在存在的維度中重建人的那種在當下聚集未來和過去的‘生命穿透力’。”⑧在反理性的情況下,尼采反道德的依據(jù)在于,傳統(tǒng)道德所依據(jù)的實踐理性同樣將人的存在導向內(nèi)在的精神世界,無論這種實踐理性是上帝確立的還是人自身的先驗理性法則確立的。

我們在中國的本土文化語境中解讀尼采的反理性、反道德以及訴諸審美的文化批判時,需要格外審慎。因為中國并沒有完成西方意義上的理性啟蒙運動,在中國思想的歷史中,一種先驗的或超驗的理性并沒有占據(jù)過思想的中心領地。人的存在是被自然性的天地規(guī)定的,一種自然性的思維將中國思想扣留在經(jīng)驗世界中,形成了中西傳統(tǒng)文化的最大差異。尼采所經(jīng)驗到的虛無主義是西方的特有的歷史,是超驗世界與經(jīng)驗世界的二元對立形態(tài)下出現(xiàn)的必然形態(tài),尼采借助身體的非理性特質來反抗虛無主義的歷史也是理性規(guī)定下的主體自由的內(nèi)在危機爆發(fā)的結果。如果根本就不曾出現(xiàn)過超驗世界與經(jīng)驗世界的二元對立,如果人的存在自始至終就在感性的經(jīng)驗世界中,這樣的批判就失去了所指的對象。

盡管如此,尼采所經(jīng)驗到的西方時代問題與中國的文化現(xiàn)狀并不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其碰撞點在于虛無主義的總體特性上。在文化轉型的中國現(xiàn)代,盡管沒有西方意義上的理性自身的危機帶來的虛無主義,卻面對著傳統(tǒng)文化價值無法再對人的存在起規(guī)定性作用的無根基狀態(tài),如果從“最高價值的自我貶黜”的意義上看,這同樣是一種虛無主義的形態(tài)。十九世紀以來是中國傳統(tǒng)精神遭遇到自身的危機時刻,儒家思想主導下的“天道觀”不再被多數(shù)人信仰,“天地君親師”的結構也開始瓦解。⑨如同上帝的死亡帶給西方人的無家園感一樣,天道的沉默也將中國人的存在置于無根據(jù)的虛無感中。在這一點上,尼采對現(xiàn)代性的診斷可以說是超出了西方文化的地域限制,與中國的文化現(xiàn)狀有了相交的可能性。

尼采身體美學的文化拯救路徑的啟示

如果說一種存在與思想的無根基狀態(tài)是西方與中國從上世紀末以來共同遭遇到的難題,那么尼采的解決方法對中國當代社會發(fā)展有著怎樣的啟示?我們首先要看尼采的解決方法是什么。尼采提出的解決途徑是一條審美的道路:“我們的宗教、道德與哲學都是人的頹廢形式。針對這些的反抗運動:即藝術。”⑩這意味著,在藝術與哲學之爭中,尼采讓藝術占據(jù)了優(yōu)越于哲學的重要的地位。尼采認為藝術相對哲學來說最大的優(yōu)越性就在于它的顯現(xiàn)始終是扣留在感性的領域中,但是他將這種感性顯現(xiàn)稱之為“謊言”和“幻象”(Schein)。這是尼采的藝術觀在漢語語境下最有歧義的地方,因為漢語中的幻象也好、假相也好都是基于對一個德語詞“Schein”的翻譯,可是這種翻譯容易讓人誤解,似乎它對立于現(xiàn)實和真相,人們會因此而懷疑尼采是否在一定程度上隱藏著對藝術的指責。

即便在西方語言中,也有類似的懷疑,Pothen就是這樣的懷疑者之一,他并不認為尼采真正實現(xiàn)了“哲學向藝術臣服”的大逆轉,并指出尼采雖然一直對藝術發(fā)出贊譽和肯定,但是隱秘的動機卻是對藝術進行“總體上的批判”—既然尼采認為藝術制造幻想,藝術無非是一種高貴的謊言。但事實上,尼采所說的“Schein”顯現(xiàn)的內(nèi)容是感性形式自身,藝術不會因為自身的感性而受到譴責,相反,它要對感性進行最大的辯護。在尼采確立的身體視域內(nèi),柏拉圖的美本身、黑格爾的感性與理性統(tǒng)一的絕對理念都成了混沌的世界圖景中人的身體幻覺,它們相比較藝術而言都沒有那種駐守這唯一的感性世界的優(yōu)越性。如果理解了這種身體的感性,也即反理性的“新的感性”,那么美學仍然可以被解釋成感性學,它與身體有著不可割裂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當傳統(tǒng)的價值領域走向價值的廢黜之時,人類諸多領域的活動中已經(jīng)極少有那種保證人的行為是出自完全的“人性”了。這里所謂的完全的“人性”是尼采所說的權力意志,它是一種創(chuàng)造力意志,也是從身體中爆發(fā)出的生命力意志。而藝術的重要地位由此凸顯,因為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行為是透視權力意志的最具優(yōu)先性的視角,它促使現(xiàn)代人反思存在的當下形態(tài)的各種扭曲現(xiàn)狀,它將真正的人性得以實現(xiàn)的契機包含在當下的創(chuàng)造行為中。基于藝術的反虛無主義的重大使命,尼采美學研究不僅是一種探究類似于藝術何以自律等問題的純粹理論分析,它有其現(xiàn)實意義,即通過藝術去尋求擺脫時代病癥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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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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