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人問題
就《資治通鑒》記載所言,子思首先談到用人的問題。子思向衛(wèi)侯推薦說,茍變是一個優(yōu)秀的將領,其才能足堪帶領戰(zhàn)車500乘。春秋戰(zhàn)國的戰(zhàn)車一乘,最多可以帶兵70余人。能夠指揮500輛戰(zhàn)車、數(shù)萬大軍的,必然是大將??墒牵l(wèi)侯連忙解釋說,茍變誠然有軍事才能,但是品行有瑕疵。他曾經(jīng)在征收賦稅的時候,白吃了人家兩顆雞蛋,所以廢而不用。子思對此大不以為然,說了一段很有名的話,大意是:優(yōu)秀的領導用人,猶如巧匠處理手中的木材一樣。用其所長,棄其所短。子思的話道出了兩點道理。第一,選拔人才要取其長,容其短。唐太宗就說過,人之行能(才能、品行),未必兼?zhèn)?。第二,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大爭之世急需人才,更應該有包容心。茍變雖然吃了民家兩個雞蛋,畢竟是不可多得的將才,應該用其長才。唐人趙蕤《反經(jīng)》(又稱《長短經(jīng)》)里說:“含垢藏疾,君之體也。”“垢”和“疾”都不是好東西,但是,君主應該能夠包容,特別是在創(chuàng)業(yè)時期,急需人才之際,應該用“最大公約數(shù)”來團結所有可以團結的力量。沒有“含垢藏疾”,一味求全責備,何來共圖大業(yè)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
衛(wèi)侯似乎明白了子思的意思,說“謹受教矣!”客氣地接受子思的教誨。子思是社會名人,《中庸》一書即出自其手,衛(wèi)侯不得不顧慮其社會影響,聽取其言論??墒切l(wèi)國君臣之間的關系卻不是這么回事。“衛(wèi)侯言計非是,而群臣和者如出一口。”衛(wèi)侯決策錯誤,可是其下屬群臣卻異口同聲地附和稱贊。子思對一個叫公丘懿子的人失望地說:“以吾觀衛(wèi),所謂‘君不君,臣不臣’者也。”公丘懿子曰:“何乃若是?”何以這么嚴重?子思接著談了他對君臣關系的看法。
決策問題
子思認為,領導人在決策時,自以為是,就聽不到也聽不進大家的意見。即使領導的意見正確,也應該集思廣益,何況決策失誤呢?群臣竟然茍同取媚,任由錯誤發(fā)展。領導者不問是非,就喜歡別人順著自己說話,這是多么昏暗!臣下不管對錯,只是阿諛取容,這是多么諂媚!主上昏暗,臣下諂媚,卻高居于百姓之上,民眾能擁護么?子思的意思很清楚,君臣之間只有相互坦誠,才能眾志成城,治理好國家。于是,子思直截了當?shù)匮杂谛l(wèi)侯曰:“君之國事將日非矣!”衛(wèi)侯說:“何故?”對曰:“有由然焉。”子思講出了他的理由:國君有錯誤,卻自以為是,卿大夫不敢指出來;卿大夫有錯誤,卻自以為是,庶眾不敢指出來。這就失去了糾錯機制。上面感覺良好,自以為賢,下面的人同聲附和,一片贊揚聲。豈非自欺欺人!給領導戴高帽子的,就有好處;給領導提意見的,就有禍害。這樣下去,正確的決策何從而來!《詩經(jīng)》曰:“具曰予圣,誰知烏之雌雄?”(君臣都說自己是圣人,無法辨論是非,猶如誰都分不清烏鴉的雌雄呀。)這話說的不就是你們君臣現(xiàn)在的樣子么!
和而不同
子思對衛(wèi)侯的兩條忠告,道出了領導力修煉的核心內容:出主意(決策)、用干部(用人)。近年出土的郭店楚簡記錄魯穆公問子思:“何如耳可謂忠臣?”(原文多假借字:“可女而可胃忠臣?”)子思回答:“恒稱其君之亞(惡)者,可謂忠臣矣。”魯公“不悅,揖而退之。”能夠講真話,指出國君過失的,就是忠臣。傳承子思學說的孟子(約公元前372年—公元前289年),曾與齊宣王有一段問答:“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孟子•萬章下》)敢于指出國君重大過錯,是貴戚重臣的本份。假如多次指正,國君仍不改正,就應該換掉他。這是何等大膽的言論!敢于向領導提意見,彌補國君決策中的失誤,不是給領導拆臺,而是補臺,即所謂“和而不同”。
和而不同,進諫納諫,是中國古代中央集權體制的一個內在必須環(huán)節(jié)。約略晚于孟子的大儒荀子(公元前313年—公元前238年)從操作層面,談到進諫納諫的現(xiàn)實意義。
《荀子•臣道》曰:“從命而利君謂之順,從命而不利君謂之諂;逆命而利君謂之忠,逆命而不利君謂之篡;不恤君之榮辱,不恤國之臧否,偷合茍容,以持祿養(yǎng)交而已耳,謂之國賊。”這里首先給“臣”的角色作了一個定性的分析:從君之命而有利于君叫順從,從君之命而不利于君叫諂媚;違君之令而有利于君叫忠誠,抗君之令而不利于君叫篡奪。不顧及君主之榮辱,不顧及國家之得失,只是茍合取容,以保祿位,豢養(yǎng)結交黨羽,這種人就是國賊。這里首先是從國君的根本利益,而不是從表面的依違態(tài)度,來定性國君與臣屬的關系。
荀子進而又說:“君有過謀過事,將危國家、隕社稷之懼也;大臣父兄,有能進言于君,用則可,不用則去,謂之諫;有能進言于君,用則可,不用則死,謂之爭;有能比知同力,率群臣百吏而相與強君矯君,君雖不安,不能不聽,遂以解國之大患,除國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國,謂之輔;有能抗君之命,竊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國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國之大利,謂之拂。故諫爭輔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國君之寶也,明君之所尊厚也,而闇主惑君以為己賊也。”
這段話的大意是,君主決策行事錯誤,將危及國家政權。大臣們能向君主提出不同意見,被采納則罷,不被采納則走人,這是勸諫;意見被采納就罷,不被采納不惜以身相殉,這是死諍;若能聯(lián)合眾人,率領群臣百官強制性糾正君主之錯,君主雖然不情愿,卻不能不聽從,從而消除了國之大患,清除了國之大害,使君主尊貴、國家安定,這叫輔弼;如果有大臣能拒絕執(zhí)行君主錯誤的命令,借用君之重權,糾正君之錯事,使國家轉危為安,除去君主蒙受的恥辱,成就國家的重大利益,這叫做匡正。因此,能勸諫、死諍、輔弼、匡正之人,是社稷之臣,國君之寶。英明的君主會尊敬優(yōu)待他們,但愚昧糊涂的君主卻視之為寇仇。
荀子的這番“臣道”,把臣屬在糾正君主錯誤方面的職責講得淋漓盡致,有助于我們理解子思對衛(wèi)侯的忠告。與西方的權力制約不同,中國古代強調權力協(xié)商。和而不同,進諫納諫,本質上是要求執(zhí)政者,在重大決策問題上要與自己的管理團隊進行有效的溝通和協(xié)商,一把手權責第一,但不要搞一言堂。盡管道理言之鑿鑿,可是,在現(xiàn)實政治操作層面,由于缺乏制度化、機制化的約束,全憑領導者的道德自覺,勢必出現(xiàn)人存政存、人去政息的現(xiàn)象。像唐太宗與魏徵那樣的合作,在歷史上不過是鳳毛麟角!這也是我們今天要認識到的。
(作者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