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和制度:槍支政治的死結
雖然有上述爭論,但在漫長的歲月中,持槍權歸屬于個人還是集體從來就不是一個問題。直到現代,持槍權才成為熱點。持槍派與控槍派圍繞第二修正案兩種權利學說展開激烈爭論,展開長達數十年的拉鋸戰(zhàn),兩派都無法說服對方。直到2008年的赫勒案,聯邦最高法院才第一次宣布持槍權是一項個人權利;2010年的麥克唐納案,聯邦最高法院宣布持槍權適用于全美。
那么問題來了,為何18世紀末通過的一項憲法權利,近幾年才成為爭論的焦點?為何持續(xù)200多年的權利爭議,到了2010年才被裁定為個人權利呢?一方面,當然是由于美國社會槍支泛濫帶來的挑戰(zhàn)空前突出,另一方面,顯然是有巨大的利益集團在背后推動。
中國俗話說“無利不起早”,英語中也有諺語叫“按錢索驥”(follow the money)。槍支產業(yè)背后的利益鏈條包括槍支生產企業(yè)、銷售商、槍支愛好者、部分保守主義者以及政客等多元群體,而“全美步槍協會”恰巧處于所有相關者的利益交匯點上,成了“槍支政治”的主要代言人。
1871年成立的全美步槍協會(National Rifle Association)原本只是為了提高成員射擊水平的俱樂部,二戰(zhàn)后大量退伍士兵加入,使其會員人數劇增。隨著控槍的呼聲在1960年代高漲,步槍協會也開始變得政治化。1968年《槍支管制法》出臺后,越來越多的會員對協會缺乏政治參與感到不滿。于是,該協會在1975年成立了立法行動研究所,之后為了應付1976年的大選,又成立了政治行動研究所。從這時候開始,全美步槍協會將更多的精力與資源投入到政治事務當中。目前,該協會會員超過400萬,潛在會員估計超過千萬,成為美國最大單一議題利益集團。
憑借強大的游說能力,全美步槍協會左右選舉,影響立法。它為會員出版了《投票指南》,鼓勵會員給反控槍的候選人投票。在美國的反槍控活動中,該協會提供了近90%的經費。西奧多•羅斯福、艾森豪威爾、尼克松、里根、老布什、小布什等共和黨總統都曾受惠于全美步槍協會。協會還通過金錢捐贈,拉攏國會議員,從而影響立法。例如1994年《暴力犯罪控制法案》,就由于全美步槍協會的壓力而未被排入國會議程,導致2004年未能延期,自動廢止。
當然,全美步槍協會這樣的利益集團,雖然能量巨大,畢竟只是眾多因素之一。讓全美步槍協會能夠如魚得水的,是美國的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美國的國父們明確表示,他們建立的是一個足夠復雜以避免頻繁變化的制度。他們成功了——復雜的分權和制衡設計,使制度和政策的重大變革十分困難。美國民主理論宗師羅伯特•達爾曾批評美國制度中有太多的“否決點”,可以使少數意見阻礙多數意見,美國學者福山則干脆稱這種現象為“否決政體”(vetocracy)。
美國的兩黨制度也常常阻礙好政策的實施——兩黨的首要任務是贏得選舉,于是逐漸形成了“為反而反”的傳統,特別是在歷次“政黨極化”時期。今年的大選中,兩黨表現出的不僅是極化,而且是分裂,這意味著短期內美國政治觀念更加碎片化,對于下一屆政府推行政策改革不是福音。
此外,美國的政治文化也難辭其咎,代議制所帶來的游說活動使商業(yè)利益集團大量介入、俘獲政府,損害了政策的公共性。
槍支政治與總統大選
今年是美國大選年。眼下,選戰(zhàn)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美國步槍協會自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個機會。傳統上,協會支持共和黨候選人,共和黨候選人也會投桃報李。可是,去年“老大黨”冒出了個非主流黑馬——特朗普,他聲稱身家上億,不需要籌款,同時還指責金錢操縱選舉,這似乎斷了利益集團通過游說操縱選舉的路子。全美步槍協會是不是該慌神了?
且慢,外行湊熱鬧,內行懂門道。特朗普雖沒什么政治經驗,但畢竟也是美國社會“老油條”,步槍協會更不是菜鳥,雙方都知道如何實現默契。私下里的交流外人不可能知道,但是隔空傳話還是有蛛絲馬跡可循的。去年10月,特朗普在接受哥倫比亞廣播公司采訪時自曝有持槍證,并且說出門時會帶槍保護自己。12月,他在一次演講中談及巴黎恐怖襲擊,聲稱如果有槍就可以“趕走那些人”。作為政客,他的每一句話應該都是有政治考慮的,那么他會無目的地發(fā)表這些涉槍言論嗎?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
果然不出意料,5月初取得初選勝利之后,特朗普即宣稱自己囊中羞澀,需要開始全國籌款了。半個月后,全美步槍協會就宣布全力支持特朗普的競選??磥?,雖然本次大選有很多“非傳統”看點,但至少槍支政治的傳統戲碼會照舊上演。
最近連續(xù)爆出的槍支暴力事件,對兩黨的影響參半。一方面,槍擊案頻發(fā)會引起更多美國人關注和反思槍支問題,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持控槍立場的民主黨。另一方面,槍擊案帶來的不安全氛圍、對恐怖主義的擔憂、對移民和伊斯蘭教的恐懼,又有利于共和黨候選人。
但筆者認為,從大格局來看,安全局勢的惡化總體上有利于特朗普,因為誰都知道,即使民主黨上臺,由于美國的政治制度和政治文化沒有改變,以及近3億支槍存在于民間的客觀事實,控槍政策短期內也不可能有任何實際意義。而特朗普反移民、反穆斯林的立場,卻可以給一些美國人帶來心理安慰。安全議題會大大壓縮民主黨擅長的經濟社會議題的力量,希拉里演講時,一位母親的反問最有代表性,這位母親認同希拉里許諾的免費教育等政策,“但是,我的孩子可能在免費上大學之前就已經死于暴力”。
不幸的是,人們看不到美國有解決槍支問題的任何希望。中國人愛談論“美國政治制度的自我糾錯能力”,幾成老生常談??墒菢尰祭Ь诛@示,在日常政治狀態(tài)下,美國制度恰恰缺乏改革和糾錯的能力。作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美國應該致力于讓國內人民免于“橫死”的危險、真正享受到政客們夸夸其談的“免于恐懼的自由”。
文/范勇鵬
(來源:俠客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