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華的未竟遺著《獅子吼》更是洛陽紙貴。作者寫自己夢見被一群虎狼追趕,乃長號一聲,山中有一只沉睡多年的大獅,“被我這一號,遂號醒來了,翻身起來,大吼一聲。那些虎狼,不要命的走了。山風忽起,那大獅追風逐電似的,追那些虎狼去了”。作者還夢見兩面大國旗,黃緞為地,中繡大獅;又見到一本大書,封面畫一大吼獅子,題曰“光復紀事本末”。
醒獅符號得到了清末革命家的頻繁使用。1905年,部分留日學生創(chuàng)辦《醒獅》月刊,渴望能將醒獅形象寫入未來新中國國歌:“如獅子兮,奮迅震猛,雄視宇內(nèi)兮。誅暴君兮,除盜臣兮,彼為獅害兮。”此后,各種以“醒獅”命名的愛國期刊如雨后春筍層出不窮,如上海獅吼社先后發(fā)行的《醒獅》半月刊和《醒獅》月刊,山西大學曙社的《醒獅》半月刊,中國青年黨醒獅派的《醒獅》周報等。此外,長沙、蘭州、天津等地,均成立了以“醒獅”為名的青年社團,發(fā)行以“醒獅”為名的愛國期刊。
佛教用語中早有“獅子吼”一說,據(jù)說獅子吼則百獸驚??谷諔?zhàn)爭期間,著名高僧巨贊法師曾在桂林創(chuàng)辦《獅子吼月刊》,宣揚抗日救亡,在佛教界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正因為醒獅符號暗合了傳統(tǒng)文化中獅子吼的正面內(nèi)涵,新概念得以毫無阻礙地與人們固有的心理圖式重合在一起,得以迅速傳播。“睡獅—醒獅—獅子吼”,代表同一主體的三種雄獅狀態(tài),自然也就可以用來指稱同一主體——中華民族。
尋找西方代言人
經(jīng)過了清末革命家不遺余力的宣傳推廣,睡獅很快就成了一個通用的政治符號,不僅模糊了知識產(chǎn)權(quán),甚至模糊了它的所指,只要說到疲弱的中國、蒙昧的中國、潛力的中國、甦生的中國、崛起的中國,幾乎都可以使用“睡/醒獅”來指代。
盡管有許多證據(jù)說明睡獅論源于梁啟超的《動物談》,但是由于梁啟超與同盟會等革命團體在政治主張等方面的分歧,革命宣傳家從一開始就有意屏蔽了梁啟超的開拓性貢獻。留日學生的《江蘇》雜志,在1904年的一篇時評《德人干涉留學生》中特別提到:“德人者,素以瓜分中國為旨者也,數(shù)十年前,德相俾士麥(Otto Von Bismarck)已有毋醒東方睡獅之言。”這說明至遲在1904年,革命宣傳家已經(jīng)開始尋找外國政治家作為睡獅論的代言人。
1910年的《臺灣日日新報》曾發(fā)表一篇“翻譯”文章,假冒英國人的語氣說:“蓋今日之清國,非復前日之清國,睡獅已醒,怵然以大煙為深戒。”該報又有文章說:“昔日某西人,論清國之音樂,其言曰:支那人實不愧睡獅之稱也,舞樓戲館,茶園酒店,無一處不撞金鼓。”還有文章稱:“ 紐約《地球報》稱,人言清國為睡獅已醒者,偽也,彼亞東之獅,實今日猶酣睡夢鄉(xiāng)也。”
1911年的時候,曾經(jīng)有人對睡獅論做過追問:“西人言中國為睡獅,獅而云睡,終有一醒之時。以此語質(zhì)之西人,西人皆笑而不答。于是乎莫知其何取義矣。”作者到處向人打聽睡獅論的原始意義,均無答案,可知在清末的睡獅論中,不僅拿破侖還沒有出場,已經(jīng)出場的曾紀澤、俾斯麥等人,均未取得睡獅論的主導權(quán)。但把睡獅論的知識產(chǎn)權(quán)贈與“西人”,大概已經(jīng)成為當時占主導地位的說法。
蓋因國弱言輕,當時的中國人并沒有自成一家之言的話語權(quán),“惟告以英、德、法、美之制度,拿破侖、華盛頓所創(chuàng)造,盧梭、邊沁、孟德斯鳩之論說,而日本之所模仿,伊藤、青木諸人訪求而后得者也,則心悅誠服,以為當行”。明明是中國人自己的觀點、自己的概念,卻偏要請西方人代言,似乎非如此則無話語力量。這大概是近百年的屢戰(zhàn)屢敗之后,國人積弱成疾的屈辱心態(tài)之必然反應。
拿破侖最終勝出
拿破侖與睡獅寓言相結(jié)合的具體時間很難鎖定。留學美國的胡適曾在1915年寫過這樣一段話:“拿破侖大帝嘗以睡獅譬中國,謂睡獅醒時,世界應為震悚。百年以來,世人爭道斯語,至今未衰。”可知當時的美國留學生已經(jīng)將睡獅論歸入到拿破侖名下了。不過,這一說法在國內(nèi)似乎不大流行,朱執(zhí)信1919年的《睡的人醒了》仍將睡獅論歸在德國政治家名下。
粗略統(tǒng)計,至1920年,睡獅論的代言人已經(jīng)有了特指的拿破侖說、俾斯麥說、威廉說,以及泛指的英人說、西人說、外國人說等,此外還保留著梁啟超所提到的曾紀澤說、烏理西(吳士禮)說等。不同的代言人之間,無疑形成了一種潛在的競爭關(guān)系。
隨著時間推移,世界形勢不斷變化,俾斯麥和威廉這些二流政治明星已經(jīng)很難激起新生代的傳播興趣。而拿破侖的種種英雄業(yè)績在各大媒體均有介紹,20世紀上半葉活躍在中國媒體的西方政治明星中,拿破侖可謂穩(wěn)坐頭把交椅。在口頭傳播中,只有公眾熟悉的共同知識,才能為傳播者所理解、接受和記憶,那些日益冷僻的知識和名字,很快就會被淘汰。1930年代,尤其是“九一八事變”之后,民族存亡之際,睡獅論再次獲得廣泛傳播,這一次,拿破侖終于脫穎而出,成為睡獅論的惟一代言人。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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