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筆者在央視開講漢字之美與書法,書法界反響良好。當然,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而在這個話題中,書法之美與漢字之美本來是“美美與共”的美好之事。就更為宏觀的角度而言,在建立文化自信、推動中國文化“走出去”的國家政策層面,它們當然可以是一回事。但細細想來,似乎又不盡然。
世界在飛速發(fā)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不過十幾年,已經(jīng)滲透到民眾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中去。信息社會之下,移動互聯(lián)、物聯(lián)網(wǎng)、大數(shù)據(jù)、云計算、人工智能……每隔兩三年即是一個新熱點,令人目不暇接、手忙腳亂。
書法向來被認為是慢生活的典范,平心靜氣、修身養(yǎng)性。本來可以與這一波人工智能新浪潮并行而馳,互不關聯(lián)。但仔細琢磨我們的處境,卻又冷漠不起來。就漢字文化而言,幾千年的文明悠久持續(xù),當然不可能輕易衰頹??梢哉f,把毛筆字轉換成鋼筆字、文言文轉換成白話文、繁體字轉換成簡體字、漢字轉換成拼音,是漢字(書法)所遇到的第一次全面的文化挑戰(zhàn)。書法在其中瀕臨危境,以及釆取何種應對方式,已是一個大傷腦筋的課題?;ヂ?lián)網(wǎng)時代又一次控制了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承傳脈絡與方式、而抽空了它本應存在的從過程到對象的幾乎全部要素,這是我們遇到的不可回避的重大文化挑戰(zhàn)。目前看來,漢字(書法)在社會生活層面上,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人工智能告訴我們,今后的語言文字交流方式,是“形體(如人臉)識別系統(tǒng)”和“語音識別系統(tǒng)”的天下,別說寫字要動手,連打字動手也一概無需,只要嘴巴講了話音剛落,即可成文。寫字無須、打字也不必。漢字在語文老師心目中,原有的“識、讀、寫”的教學內容,現(xiàn)在只要“識”“讀”即可,“寫”的功能馬上就會被形體識別和語音識別系統(tǒng)所取代。寫字尚且不存,書法何為哉?有如過去我們亦有一問:面對民國初年開始有鋼筆字流行起來,毛筆字在實用上已無必要存在,它后面的書法又何為哉?
書法在民國時候,是以迅速退出實用舞臺、迅速轉向藝術化來作出積極應對,從而保存住傳統(tǒng)文脈的根本的。百年以來,書法的藝術內容表現(xiàn)為書法展覽、書法社團組織、書法報刊雜志、書法理論研究。直到近三十年新時期,表現(xiàn)為書法高等教育、書法比賽評獎、書法展廳文化、書法學科研究。實用的寫字(寫毛筆字)讓位于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展覽,從過去以科舉應試和文獻保存為主要功能到現(xiàn)在進入與音樂、舞蹈、戲劇、繪畫、雕塑、建筑并駕齊驅的階段,終于完成了一個完美的“華麗轉身”。這告訴我們,也許“漢字”本來肯定是要“滅”了,但現(xiàn)在卻活得好好的,它正在向我們宣示:只要找準切口,它是可以“不滅”的。
在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直到今后的人工智能時代,不管“形體識別系統(tǒng)”和“語音識別系統(tǒng)”挾智能化之威勢而掀起多大的浪潮,引誘或逼迫我們的后代子孫不再有必要提筆寫字(包括寫毛筆字、寫鋼筆字、打鍵盤、拼音拼寫),而靠自動化互聯(lián)網(wǎng)人工智能就搞定一切,沒有“寫字”也仍然可以完全正常生活;但漢字仍然可以“不滅”。雖然它可能被新的飛速發(fā)展的智能世界逼得走投無路、身臨絕境,面臨被拋棄、被遺忘的尷尬,但它仍然“不滅”。作為審美的“書法”,在藝術上提供堅定的支撐——保衛(wèi)“漢字”的歷史使命,在人工智能時代來臨之時,必然由作為漢字書寫的高級形態(tài)即“書法藝術”來承擔。而換一個角度看,即使是同為藝術,繪畫的形象色彩、音樂的音符旋律、舞蹈的形體語言、戲劇的情節(jié)表演,恐怕都不具有書法藝術這樣崇高的地位,書法藝術必須承擔起全體文明承傳的偉大使命。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個人,可以缺少形象色彩不當畫家,可以不懂音樂旋律不做歌手,可以不上舞臺演出而不做演員,但可以不要漢字不講文化嗎?
用書法藝術實踐來貫穿并完成這樣一個目標:通過漢字書寫行為中包含的民族文化基因和中華文明根基的傳遞,達到在審美上和文化上代代承傳、永恒不滅的要求——恐怕沒有一門藝術(如美術、音樂、舞蹈、戲劇、電影)能夠有如此的擔當。這就是書法的獨一無二的優(yōu)勢所在。在互聯(lián)網(wǎng)、人工智能的新時代即將來臨之際,我們應該清晰而堅定地強調這一點。
(作者為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暨學術委員會主任,浙江大學藝術學院院長)
責編/譚峰 美編/李祥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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